Sunday, July 30, 2017

聖雅各之路 - (53) 枯榮

Day 36: Morgade -> Hospital de Cruz (11km)

Morgade 的庇護所印章寫著 99.5km。離開 Morgade,代表已經進入了終點 Compostela 的一百公里範圍以內。

很久以前的文章提過,如果徒步走這條法國之路 (Camino de France) 的話,其實只走最後一百公里便可以獲得官方發出的證書。也有些時間不夠走完全程的朝聖者會在最後一百公里才加入的,我能夠理解;卻聽說有老人會乘坐巴士每天移動去取得證書,這又何必呢?不過,我面前硬朗的幾位法國老人,是一步一步的走過來的。

離開庇護所,告別法式的優雅,迎來英式的幽默。

早餐時間最後偷拍,老了還狀甚恩愛的法國老夫妻

爬上了長樓梯便是 Portomarin,路上又一城市



獨自走著,隨著朝聖著石像的指引,離開城市進入鄉郊;本來飄小雨的天空突然放晴,路甚寛廣。

Galacia 地區獨有的路標柱
如果讀者還有印象,路標柱的樣式之前一路都是平面卻富彩色,藍底黃貝殼;而這根路標柱是 Galacia 地區特有的︰石造、沒有上色,似乎有更久遠的歷史。

墓地旁的小花
在路旁的空地有一株枯萎的樹幹,便坐下歇腳。這片空地,在一片墓地的邊上,似乎碰巧還遇上別人的葬禮。年前才經歷喪親的我,自然地想象家屬的哀傷,不免角色代入。然而,映入眼瞼的紫色小花努力地綻放,仿佛提醒我生命本該如此︰有生有死,有枯有榮。

破皮

起繭

脫下鞋子,透一下風,順便檢查水泡的狀況,才發現左腳的水泡已經破皮,右腳的變成厚繭。走過這般路途,感覺自己的靭性更強了一點,疼痛過去,傷口癒合。或許,那些你以為傷害過去的你的,都是為了保護將來的你啊。

左起︰Helen (澳洲)、Eric (英國)、Violetta (英國)

夕陽穿透偌大的玻璃窗,映在餐廳內,我首次享用個人認為不怎麼樣的 Galacia 名菜 Polbo á feira (八爪魚)。這是一家附餐廳的庇護所,打算用過晚餐後便入住。明明餐廳內空桌多的是,一個男人卻往我這一桌走來,一口英國腔問︰「咦?你不就是上次在田裡使勁拔玉米的那個?」聽到這句,我的臉像火一樣燒起來,只因之前是一場尷尬的相遇。Bente 阿姨說田裡疏疏落落的玉米,大概是農民沒有在耕作、廢棄的農地;出於好奇,每一次我看到都很想試試看玉米的滋味,心想不摘白不摘就跑去摘一根。本是四野無人,突然間出現幾個朝聖客,問「你們在幹什麼」。像做虧心事的當下被抓到的小孩一樣,尷尬死了;偏偏那個多事的人,現在卻開口問我能不能拼桌。

愛調侃人的 Eric 是退休的臨床心理學講師,同行的有他的妻子 Violetta,還有夫妻二人在路上遇上而結伴的退休教師、來自澳洲的 Helen。大概以英語作母語的朝聖者,比較少遇到能用英語好好溝通的亞洲人,他們便問了我一些亞洲文化、政治和香港現況,洗去了我起初的尷尬感覺。

Eric 笑說 Helen 是自己的 second wife (小老婆),邀請我當他的 third wife (三姨太)。初次認識,這樣的玩笑也許太超過了,我還是答應跟他們作伴,前往 Eric 口中環境更美的庇護所。我喜歡耳順之年的聰明老人,他們總有很多的故事和智慧有待你去發掘,而他們的腳程和節奏,也正合我走了多天有點疲累的身軀。

Sunday, July 16, 2017

並非聖人︰劉曉波



眼見再有四位議員被禠奪資格,無力感又再一次如滔天巨浪襲來。

沒有去集會,沒有去遊行;覺得什麼都不想做,什麼都不想寫。找不到該走的方向,完全地迷失。

有的,還是有想寫的。劉曉波辭世,想寫卻又不敢。說到底,我這個選擇埋首工作、躲在家中的俗人,還有什麼資格去評論聖人?

然後,我發現我錯了,劉曉波非並聖人。

根據劉曉波本人的自白[1],從前的他風流成性。在八九民運那段時間在天安門廣場上、在一場浩大的群眾運動中,擔當領導角色、已有妻小的他,卻還與其他女人調情。

我想,如果把劉曉波想像成聖人,我們很容易就會用聖俗之分,將劉所做的事情歸類為聖人的善行,只有聖人能做到;心裡想著,我們此等凡人既不能超凡入聖,只好繼續悼念個幾日,然後心安理得的再回去過俗人的生活。

不是的,他並非完美無瑕;他有後悔的時刻,有貪戀功名的時候,也有幸與第二任妻子劉霞擁有美好的愛情。他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,如你,如我。

劉曉波的聲音之所以鏗鏘迴蕩,是因為他以生命來說話。八九六四過了那麼多年,當年參與其中的許多人都經已放棄了,放棄了自己的堅持,也放棄了為當年親眼目睹的屠城血債去追討。劉曉波既理解身邊人的退場,自己卻是一直堅持說真話、寫評論,批評獨裁制度,推動社會運動,因而被關進牢獄。也因為堅持,出來以後又再次被關回去,直至離世。

在2008年接受香港電台的訪問中[2],劉曉波談及一些看法︰那些放棄堅持的人,放棄了自己說真話的權利,付上了自由為代價;堅持說真話的自己,付上的代價則是安全。他卻活得心安理得,對得住良心,維護了人性的完整。就算多次進出牢獄,面對打壓和控制,他也不以此為苦,這些經歷只不過是自己選擇在獨裁國家作為異見者的一部分。異見者不單要學習怎樣反抗,也要學會怎樣面對打壓、怎麼坐牢,如何以平靜樂觀的心境去面對,就是選擇這個職業的一部分。如同農夫種地,如同教師授課。

劉曉波用最溫和的嗓音,不帶仇恨地,表達出來卻是最激進的政治思想。2005年的文章[3],提及台、港、藏問題,他說「如果統一只能意味著強制和奴役,那就寧可不要這樣的統一。」這不就是最觸動中共神經的「分離主義」嗎?這讓我想起香港一些年輕人。我曾親自見證過他們走上街頭,喊著「勇武抗爭」,不畏被打被捕,揮灑汗水,流淌鮮血,不知吃了多少拳頭和警棍。或許,劉曉波的主張和他們意外地相似;卻是兩種完全迴異的表達方式。

在獨裁中共面前,劉曉波顯得軟弱無力,被監禁而失去自由,似乎無可作為。卻正正因這種無能為力,贏來了國際社會的關注,累積了巨大的政治能量。若需要爭取大量群眾的支持,並非靠辱罵、指責和強逼可以贏回來的。觀乎本地社會以至國際之間,最為人所接受的,還是劉曉波所提倡這種讓人無可指責的非暴力抗爭,「非暴力」就是國際間的共同政治語言。我雖然同情走在最前線、勇於作出街頭抗爭、汗血流淌的行動者,但如果任何一個派系需要累積政治能量,似乎也必須學會這種語言。

在香港的這種艱難時刻,或許我們也需要劉曉波的樂觀。他說,「這個樂觀不是因為你能看到將來多長時間這個時情會有一個結果,而是因為我認為這事情是對的。我這樣做,我的人生很充實,我的良心得到安頓。」至死方休。

這是劉曉波用生命說出的話,也是他為我們開的路。



[1] 眾新聞︰劉曉波對前妻感「對不起她」 對劉霞「充滿負疚歉意」

[2] 2008年10月,劉曉波被捕前,接受香港電台訪問片段:我的堅持

[3] 劉曉波:如果統一就是奴役 (上)
文章同時收錄於著作《統一就是奴役:劉曉波論臺灣、香港及西藏》之中

圖︰2008年訪問片段截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