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March 12, 2016

致抑鬱者︰讓生活崩壞又何妨?


如果有一天,你發現你的生活完全超出你的掌控,每一天醒來,你都需要不斷自我游說甚至催眠說「加油,撐過今天就好」的話,筆者想對你說一句,

「讓生活崩壞又何妨?」

很多人不真正理解情緒崩潰的人,以為我們都很軟弱,所以我們才會崩潰、才會生病;事實正正相反,就是因為我們都硬撐了太久,承受了過多的壓力,才會面臨崩潰。

筆者從十幾歲開始,便是家裡的精神支柱,負責原生家庭的一切重大決策︰有一次我出門回家,發現父親高燒在床不醒人事、失去知覺,而家裡其餘兩個人卻若無其事的照常活動。還是中學生的我,發瘋似的叫道︰為什麼不叫救護車!這兩個「大人」才如夢初醒。父親入院後第一兩個星期都精神錯亂,甚至不認得家人,也不認得我這個女兒。那時我以為他從此以後就那樣了,每天放學後就穿著校服裙在他床邊哭,哭得連護士都看不過去,而探病的大多只有我一個。後來父親終見好轉,卻花了大半年時間重新學行,才能下床行走。

可是,悲劇終究不能避免,父親在我工作假期的期間病逝。風塵僕僕搭了十二個小時直航機趕回來的我,進門口聽到的第一句話是,「早叫你不要去的啦,現在你阿爸死了!」來自母親的指控,尤如我是弒父兇手,彷彿他們兩個沒有責任照看阿爸。其後,我一手打點了父親的喪事,代替了父親生前的位置,照顧長期病的母親,直至如今。

這算很軟弱嗎?我想不是的。輔導員的形容是,「你有滿滿的能量啊,只是這一刻剛好用盡了。」

在抑鬱症最重之時,我無法上班,每天晨間在床上掙扎卻爬不起來,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,最後拖到連搭計程車也來不及了,便向上司請假。即便那天情況稍好能夠起床上班,我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、情緒、眼淚,會不由主的在辦公室內潸然淚下︰同事見狀噤聲,寂靜中只剩我的啜泣聲,和那一抹飄散在空氣中的尷尬。若是奔逃到洗手間躲起來哭,就算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我也停不下來,「負面情緒是你越想控越就越控制不了」,這是我後來才學會的。作為員工可以在辦工時間任意消失嗎?我無處可逃。

筆者的工種是「腦力密集」型,受抗抑鬱藥的短期影響,當時的我,根本無法應付工作需求。一次兩次三次去問同事同一個問題,對方用心解答以後我還是不懂,無法交出成果卻羞於無止境地問同一個問題。上班於我來說變得越來越可怕,大部分時間我只能盯著電腦屏幕發呆,心裡自責不已,壓力越來越大。

夜不能眠,身心俱疲,早上還要逼自己起來面對那些根本完成不了的工作。不知撐了多久,心裡吶喊著「誰來結束這一切?」死念悠然而生。有時我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來,身體也受著各種痛苦,頭痛、胃痛、全身繃緊,唯一讓我覺得好過一點的方法,就是幻想有那麼一個人,提著長矛來刺穿自己的心臟。徹夜無眠,看著黝黑的天空吐出橘黃色的光,我與自己約定,「再活一天就好。」

不知道自己撐不撐得過晚上,活不活得到明晨,每日下班之前,我必定把進度交帶好,回家以後又面對痛苦的輪迴。我努力的把支離破碎的生活拱托著,偽裝我還是完好的。直至有一日我想通了,如果我要死,那我為什麼還要拼命維持現狀?這有什麼意思?然後,我給朋友發了一個訊息,「我辭職了,即日生效。」聽了我的情況後,她由責怪轉而擔心,這時候我已經企圖自殺過好幾次了。

賦閒在家,不用經歷地獄式掙扎去逼自己上班,感覺鬆了一口氣。我用閱讀來阻斷自己的負面思緒,但是朋友更擔心我獨自留家,會助長輕生的念頭。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朋友,平時勸說的話已夠涼薄,什麼「你不要在家裡自殺,不要讓家裡成為凶宅,樓價跌了你媽不怪你,鄰居也會怪你!」(這種「勸說」方式大家不要學。)然而有一天,她問了我的英文全名以後,給我買了一張單程機票說,「你要死的話,去給我死在歐洲!」她叫我去徒步旅行,去走一條幾百公里的「朝聖之路」。

我把工作以來一點一滴存下的儲蓄都換成了歐羅帶在身上,心想,如果我要死了,那留著那些錢在銀行戶口裡又有何意義?我作了人生一次最瘋狂沒有期限不計後果的旅行,旅途上遇到很多人和事,看了南法美好的風光,又橫越西班牙走了六百多公里路,結交了很多萍水相逢卻又影響我一生的人。在徒步過程中思考,我重新反思生命中的一切,學會了原諒他人,也原諒自己。我學會了生命中很多你以為必要的東西,其實都可以捨棄,生存,其實並不是那麼難。

到了朝聖之路的終點,站在歐洲大陸西方的盡頭,懸崖邊的十級大風我仍然記得︰當狂風把我吹動,像是快要滾下山崖末入大西洋的瞬間,那種全身血液凝固的感覺。然後我驚喜地察覺,有別於生病以來「死亡」一直給我的「平靜」感覺,我終於又開始對死亡產生恐懼了!

分享這些心路歷程,是想對活在極大痛苦之中、處於生死邊緣的朋友說,你的生活之中沒有什麼不能放棄的。如果你的生活正在崩壞、變得支離破碎,與其苦撐,不如在放棄生命以前,把那些讓你痛苦不堪的都棄掉︰無論是工作、是學業、是人際關係。離開使你痛苦的源頭,你絕對有權拒絕繼續受苦,你有權決定自己面向什麼人什麼事。然後或許,去做一些瘋狂的事情,那些你想都不敢想有可能發生的事。讓生命煥然一新之後,再來決定自己要不要活下去好嗎?

歐洲大陸最西點,登山靴的金屬雕塑

Tuesday, March 8, 2016

抑鬱者言︰請勿為我加油



在大廈的天台之上,有一個女子已經翻過圍欄危站,企圖往下跳。若是她決定縱身一躍,又一生命便會隨之隕落。樓下的消防員已準備展開消防氣墊,這是一場與時間的競賽。同時間,一個中年男人踩著梯級飛奔,終於到達女子所在之處。他喘息不停,緩一口氣,對女子說的第一句是,

「請不要再加油了。」

女子訝異的回頭。他繼續說,「妳已經努力得夠久了,已經,無須再硬撐了啦。」(#1)

這是日劇《Dr.倫太郎》的第一幕場景,也是筆者的曾經,雖然沒有心理醫生倫太郎(堺雅人飾)的出場。

作為一個(曾經)多次自殺未遂的抑鬱症患者,我很希望跟不了解精神健康、情緒病和生死邊緣的人分享。世間懷抱好意的人太多,懂得同理心的人卻太少。若有一兩個人願意去理解企圖自殺者的痛苦,與之同行,便很可能挽回一條生命。為什麼堺雅人會說「請莫再加油」呢?讀者須知道,一個正常人走到需要自殺這一步之前,必定經歷了很多痛苦,承受著極大的壓力,心裡掙扎良久,才會下此決定。人皆愛惜自己的生命,或說絕大部分人都懼怕死亡;然而,當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駱駝,當一切的難,過於一個人所能承受的,他才會動死念。

而這時候,若你對這個狀態之下的人說「加油」,這或許滿足了你表達慰問的好意,但對面臨崩潰邊緣的人卻不是好事。為什麼?

第一,你否定了他一直以來的努力。這一句「加油」,隱含了其一意思是「你還不夠努力,再努力一點你就可以成功了。」

第二,你否定了他的感受。他已經忍耐夠久了,而痛苦程度已經過了臨界點,超出他所能承受的。你再讓他「努力」,等於逼他再回去面對那無可忍受的痛苦。

第三,你留他一個人獨自面對。要他去「努力」,是說他只能靠自己去努力脫離苦境,彷彿他的痛苦不關你的事。你在表達的是,他要怎麼與你無關,他的感受也與你無關,你講過這句「加油」以後已經功德完滿了。

那麼,我們可以怎麼幫助面臨崩潰邊緣,或是已經情緒崩潰的人呢?答案是「同在」。

比起「加油」、「你一定會好起來的」,崩潰的人更需要的是理解和同在。他的苦境和痛苦感受,也是他的一部分,很多好心人焦急的想把對方帶離苦境,便傾向否定痛苦,把一個人跟他的感受硬生生剝離,這會讓處於苦境的人感覺更糟糕。勸說者喜歡講,「看,你的情況也沒那麼糟啊」,「你已經比好多人幸福呢」(#2),可是,這並無助於崩潰的人去渡過難關,反而讓對方覺得自己的感情需要被否定。筆者在抑鬱症最甚的時候,試過講完一個電話、掛線後便有強烈想要推開窗往下跳的感覺,終究忍住了,想的是「若我此刻自殺,電話另一方的人,可不是一生要活於內疚之中?」那時的我不懂我為何會如此難受,但現在的我大概懂得︰對方想要安慰,我卻被逼得更難受,是因為我的感受並沒有好好的得到處理。

如果你想要幫一個瀕臨崩潰的人,就請連他的痛苦和負面情緒一同全盤接受,正視他的痛苦,告訴他你就在這裡陪他面對,「I'm here for you」。唯獨如此,才是對崩潰者的救贖之途。是什麼把一個人從瀕臨自殺的邊緣救回來的?不是你幫他解決問題,不是你那充滿智慧的回應,而是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緊緊結連。(#3)

我很感謝我的輔導員,和那一兩位一直陪在我身旁的好友,因為那真的很不容易。

當我一個晚上醒來七次還未看到天亮之時,我以為那個黑夜永遠看不到天亮了之際;輔導員並沒有跟其他人一樣,教我呼吸吐納,給我按摩油舒緩情緒助眠,她只是輕輕說一句「睡不著就睡不著,就接受自己失眠吧。」反而減輕了失眠於我的可怕。

當痛苦的片段有如電影一般,在腦海自動重播又重播,當情緒病實實在在的變成頭痛胃痛全身疼痛之時,我每天都跟朋友說,「我很想一死以求解脫。」而她們並沒有像別人一般,批評「自殺是自私的行為,是弱者的所為」,沒有三令五申要我承諾我不會死,沒有用「家人會傷心」作威脅;她們只是面向我的痛苦,聽我日復一日的訴說著我晚上如何失眠,白天如何勉強自己上班。她們的陪伴,叫我覺得這世上還有誰願意去懂我那不為人知的痛苦。

正是因著有如此的她們,我今天才還能躲在螢幕背後寫字,跟你分享我的一點一滴。但願看文章的你也能成為誰的同行者,留得住身邊那些痛苦得急欲往下跳的人︰擁抱對方的痛苦,就像堺雅人抱著那女子一同躍起,雙雙落在安全氣墊之上一樣。

延伸閱讀,看短片認識同理心︰Empathy vs Sympathy (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9ek6f-4QprM)



(#1) 日語中的「頑張る」(がんばる/Ganbaru)可以譯作「努力」或「加油」,同義互通
(#2) 這種「安慰」手法叫做「Silver-lining」,硬要把人家的苦境扭成正向思維,詳看(#3)
(#3) 來自以上短片「Empathy vs Sympathy」